在安庆师范大学菱湖校区的大院里,你经常会碰到一位老人:满头银发,脸泛红光,步速均匀稳健,神色平和自然。每有行人,都会尊一声:“石老好!”这位受人尊敬的老人就是石云孙先生。
听到石老的尊名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1999年7月,我到安庆师院中文系工作,当时被安排在语言教研室,主要教授“古代汉语”。因为第一年要在办公室里历练,经常会听到一些老先生们的名号和掌故,才知道石老是中文系老主任,更是古代汉语的名家。而我与石老第一次见面的场景,却已经记不清了:也许是在上课的时候,因为石老是教学督导员;也许是在资料室里,因为石老经常去查阅资料;也许是在漫步校园的路上。从那时起,我们祖孙俩就平平淡淡地交往了二十余年。
还依稀记得石老负责督导教学的那些年,几乎每个学期都会听我两次课。系里语言学的老师少,我刚来就承担了好几门课的教学任务,但石老只听我的“古代汉语”课。“古代汉语”是最见功底和学养的课程,我自知基础和学识都很不够,便在文字训诂上补了不少功课。最初几次听课,石老总会给出一些知识性指误;后来便是一些技巧上的提示;再后来,只是点点头,该是无言的肯定吧!石老于我,用心可谓良苦!后来督导换成了胡必健处长。胡处长告诉我,石老在他面前经常表扬我,说我的课有内容、有想法。我知道这是前辈给我的奖掖和鼓励!内子比我晚一年入职中文系,在综合素质上她比我强,因此深得石老的爱护和肯定。后来,每在教学上取得一点点小成绩,她都会向石老汇报。我们能在教书育人上不至于误人子弟,与石老的关怀和监督是分不开的,而石老这种润物无声的、朴实的教导方式,让我们无比享受!
我的第一篇学术论文是写训诂释词的,发表在本校学报上。石老是训诂名家,他看到文章后就到资料室找我谈了一次。那时我们还不很熟悉,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,这是何等的荣幸!诚然,文章是很幼稚的。除了鼓励之外,石老重点教给我如何撰写训诂类文章和语言学必要的专业储备。时隔一年,听说我要去念硕士,石老嘱咐我要学点实在的知识,做点有用的学问。硕士毕业后,我重回安庆师院工作,老先生很高兴。有一天打电话过来,说是家里重新装修了房子,整理出一些旧书籍,让我过去拿。满满三大箱难得一见的语言学著作和期刊,满载着长者对后学的期许与关爱。我能从事古汉语词汇、语法的研究,与石老的鼓励与提携不无关系。老先生总是静静地关注着我的成长:知道我参评副教授,便打来电话询问;得知我要去念博士,就当面指导读书;听说我要出去访学,也来询问手续的进展情况等。石老没有高谈阔论,总是用那平直的语调,轻描淡写地叙述要害,这种平淡在我是最直接的受益。
2007年的一天,我和内子去拜望石老和奶奶,那时他还不知道我们已恋爱多年。我们同时出现,两位老人很是高兴。当告知我们即将结婚时,石老有些惊喜,说了句“原来你俩是一对”,然后笑着对我说“秀文很不错,你俩能好好过日子”。石老说他和奶奶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。两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出现在我的婚礼现场,真是一道好风景!着实让我的家人和一帮朋友谈论了很长时间。小女出生后,我们多是电话里问候。电话那头依然是那平实和蔼的询问和回复:“小孩怎么样”“你们还好吧”“我们身体都可以,天天走路的”等等。有一天石老特意给我电话,说“我学会微信了,你们可以加我微信”,那兴奋的语调,像个发现新游戏的孩童,难得听到。为此,我在家里感慨了许久,“石老师这心态,肯定能活一百岁”。两个月前的除夕日,我们还跟石老视频聊天了。没曾想到,这次视频竟成了我们的永别!他告诉我们,新书出版了,赠书留言也写好了,让我们有空的时候去拿,或者放到红楼信箱里。他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了安庆。听奶奶说,石老在家里念叨了好多次,说“小陈和秀文去苏州了”。想着那情景,我无比的内疚;离开安庆的时候,没有跟石老道别,成了我一生的遗憾!
石老是真学者,专心学术,数十年如一日。退休之后,仍然笔耕不辍,发表论文数十篇,出版专著多部,有《修辞纵横》《训诂得义论》《释小》《朱雅》等。这些著作都摆在我书架最显眼的地方。石老为学,求真求实。2009年,他有一组关于“《左传》笔法”的文章,就先发给我阅读学习。文章写法接近随笔,与一般学报的格式要求略不相符,还有几处笔误,我建议后他都做了相应的调整、修改,陆陆续续发表在各大学报上。2020年5月,老先生的新书出版在即,有一处关于程长庚名字的资料出处,一时没找到,迟迟不能定稿;先生很是着急,又不想就这样马虎过去。后来我通过友人帮助,找到了该文献,他才满意交稿。由此可见先生对学术的较真与敬畏!他说这是最后一本书了,以后不写了,也写不动了。我知道这是老先生在自谦,却没想到竟一语成谶了。
石老和奶奶六十多年相濡以沫,退休前奶奶一直照顾石老的生活起居,这才得以保证他行政科研两不误;步入老年,奶奶身体欠佳,则是石老对奶奶的照顾多一些。记得有一次我去他家,碰巧奶奶扭了腰,卧床不起,石老便承担起了照顾奶奶的任务和大部分家务。没过多久我们再见面的时候,他告诉我,奶奶已经可以下床自理了,言语中满是爱意,可以想见石老对奶奶的精心呵护!
石老的生活极其简单:散步、读书、写作。虽然家住五楼,又值耄耋之年,老先生每天都坚持这三件事。石老中年有腰疾,他告诉我,每天喝一两白酒,坚持了四十年,早痊愈了。坚持,真是一种难得的品质!石老能在修辞、训诂、雅学上取得诸多成就,不正是这种简单的坚持带来的么!不管是为学,做人,还是生活,不都是值得我们这些晚辈学习的么!
石老工律诗,诗风古朴自然;善书法,书作遒劲规矩。诗风书法真一如其人也!
生命中也许会有一种东西,是人与人交往中形成的意念,亦或是某些人说的磁场。先生仙去的那天晚上,我有些莫名的烦躁,迟迟不得入睡;直到次日临晨,在友生陶君的微信上隐约得知先生驾鹤了,最后得到了证实!我很少在深夜浏览微信,而那天的我,之所以要去看看,冥冥之中定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,催促我去见先生一面。4月1日下午,我便回到了安庆,一下火车,就径直去先生灵前祭奠。看着老先生的遗像,依然是红润的面容、慈祥的微笑,仿佛如往日迎接我的到访。我握着奶奶颤抖的手,说不出话,只有默默地哀思。虽然,没能与先生的遗体告别,但我坚信,在先生生活的这所房子里,弥漫着他遗留的生命因子,他能感觉到我的到来,我更能感受到先生的存在。
在回苏的火车上,我有点恍惚,脑中不停的闪现这样的镜头:一位老人,满头银发,脸泛红光,步速均匀稳健,神色平和自然。只见他走过了红楼、走过了教学区、走过了图书馆、走过了校园里的大路小径......
作者简介:陈祝琴(1976— ),安徽怀宁人,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,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硕士生导师,教育学(学科语文)专业硕士生导师。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本科,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字学硕士,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博士;2008年7月—8月,复旦大学暑期语言学高级研修班,结业;2012年9月—2013年7月,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高级访问学者,结业;2017年8月—2018年6月,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亚洲语言与文化学系访问学者。